去“浪”——献给故乡和故乡的朋友
先于太阳醒来的却是海鸥。在天还尚未完全亮起的时刻,它们便从四面八方赶来,汇集成一扇悬挂在天幕、虚虚掩掩的百叶窗。点点亮光漏过它们的羽毛,轻轻擦拭着海洋的面庞,暗示着新一个黎明的到来。我们揉揉惺忪睡眼,从长椅上起身——为了这个时刻,我们已经等了一夜。
已经记不清是谁开的头,中考后没几天,就有人提议徒步去东疆港看日出。在天津,人们一般把这种说走就走的疯狂叫做“浪”。我们四个加在一起已在天津生活了七十多年,看过了无数海浪和日出,却唯独忘了家门口。16岁的青春,已经在学着深沉和感伤,我们感到未来的不确定,感到即将到来的分别。所以很有默契的,我们许下了这份承诺——去“浪”。
来到初中校园的门口,我也说不好时间,毕竟天津夏天的晚霞来得很迟。太阳正如同偷了东西的坏孩子,急匆匆跑下地平线,却又与晚风撞了个满怀,抖落出它窃走的星光点点。昱和昭已经到了,正默默站在“塘沽三中”的牌子旁,他们的脸逐渐被涨潮的夜色覆盖,远远看去有些朦胧。记得刚上初中那会,我们还和这块牌子齐头,三年过去,它却只与胸口齐平了。那时它拥抱我们,这时我们换我们拥抱它。
我也不说话。我们仨就这么站着。因为晚霞很特别,既不属于白昼也不属于黑夜,而是一天内少有的浪漫,谁都不舍得打破这片刻的宁静。
昊终于来了,背着一把吉他。我们晃晃悠悠,一直闲逛到开发区,霓虹灯接过了太阳的接力棒,继续用光为我们护航。少年的故作深沉还是有限度的,当有人忍不住开了口之后,就再也抑制不住感情的泛滥。我对这里有这独特的感情:往大了说,这片盐碱地孕育了天津的经济;往小了说,这片盐碱地孕育了我父母的爱情,孕育了我家的生计。我仔细打量着街边林立的厂房,清一色的白墙犹如蜿蜒的长城,以自己的方式坚守着这方水土。那一刻,我感到我的命运和城市命运的交织,感受到我们的心跳重合了一拍。
不过显然,他们仨还是对爱情故事更感兴趣,对于子一辈来说,父母就是离自己最近的爱情代名词。天津人喜欢说笑话,我父亲也是用这样的方式靠近我母亲的。我把那些老掉牙的笑话从脑海里翻出来,果不其然冷了场。也许,一个笑话只能讲给一个人听吧,我母亲笑过,我便听不懂其中的意味了。
越往前走风景就越陌生。天终于完全暗下来,灯火也被我们甩在身后很远。渐渐地,我们把头低下,毕竟周遭都是一模一样的黑暗,只有脚下的路还有着一点点安全感。每路过一个路灯,昭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问:“还多远?”昱总会回答:“问介干嘛?(问这个干什么?)怕了?”“嘛啊!(什么啊!)你怕我给你打的(打出租车)!”我了解他们,若不是紧张,他们是不会说方言的。男孩子有自己的坚持,就算有点害怕黑暗,也决不能在朋友面前轻易认输。
还是昊先坚持不住了,他坐在路灯底下朝我们摆手:“不走了,歇会歇会。”我嘴上说他没骨气,其实心里早高兴坏了。他拿出吉他,让我们跟着一块唱。平日里我们是万万不敢唱歌的,但如今四下里没人,谁还不想一展歌喉?结果一首歌在我们四个人嘴里唱出来,就好像四首不同的曲子一样。昊弹了好几次王宝的《小翅膀》,那是天津人写的摇滚乐:
小翅膀着了
我的心充满火光
感谢上苍,我将歌唱
歌唱黑夜里面的目光
……
这时,路旁忽然传来卡车汽笛的长鸣,听起来就像是对他的赞许。
路还是要走,互相搀扶也要走,走到了东疆港已经是凌晨一两点。我们终于看到了家门口的海。没有细软的沙滩、没有和煦的阳光,就连海水也在星光的映射下灰蒙蒙一片。如果说其他地方的海洋像是母亲一般,渤海就像是父亲,他过于肃穆、过于冷静、过于深邃地与你对视,一时间即使你有万般所感也无法表达——就算是人类史上最智慧的哲学家,所说的话与渤海相比,也实在太过浅薄。
渤海的浪也不同寻常,它的浪有两股,交织成棋盘格子一样的菱形,铺陈在空阔无垠的海面。我突然感受到一种神性,好像此时此刻就有两个神仙坐在我的左右两侧,以渤海为盘、以浪花为子,正在进行一场棋局的博弈。
昭和昱开始拍照了,昊又放下吉他唱起歌来,但我什么都没有做,我害怕会扰了这片海的静谧。我走过那么多地方,却在此刻才来寻这片最懂我的、最养我的海。对不起,这道波浪从46亿年前就在等我,而我却姗姗来迟。我是他的子民,我永远是他的子民,在他的注视下,我会真实、自然地不想任何事情。我想起余华接受采访时说的“一直游到海水变蓝”,就是现在的感觉,我终于明白了——
天渐渐亮了起来,海水也渐渐变蓝,是他原谅了我的轻蔑吗?是他原谅了我的迟到吗?我不知道,只是站在海岸上,可以感受到一种神奇且恰当的距离感,不流连、不冷漠、不沉沦、不放纵,想说的话就让风捎带过去好了。林庚把春风说成是青色的,那我就把渤海的风说成蓝色好了,一种深不见底、一种承接月与夜的深蓝。
等到太阳真正出来的那一刹那,我却失语了。我想了无数关于渤海日出的诗句,但都比不上抬头时入眼的温柔与明亮。我想这象征着一种新生、一种饱含着青春和朝气的伊始。我们的生命翻开了新一页,我们的人生迈出了下一步。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具象的感受到成长,也许这就是我的渤海、我的父亲海给我上的人生第一课,有些晚,但足够受用。
回去的时候,我们四个蹲在公交站牌下啃煎饼果子。说来也奇怪,这种食物的发明本是为了给忙碌的码头工人填饱肚子,现在却成为四个慢节奏少年的享受。今天的放纵之后,明天是什么就不一定了,但我们并不害怕,因为天已经亮了。
总之我们完成了去“浪”的承诺,而且是超额——不仅仅是去“浪”,不仅仅是去看浪,不仅仅是去感受浪漫——
在16岁以后的日子里,我们也要活成渤海的浪,独立而勇敢。
2024.04.27
回忆。献给故乡和故乡的朋友。